文/李文煥 (苗栗縣客家人)
在臺灣這片多語交織的土地上,「語言自由」看似普遍存在,卻又常常被無聲的社會規範所扼殺。在公眾場合不講母語,甚至連文化自信都日漸薄弱,這不只是客家族群的寫照,更是我們整體語言文化的隱憂。
筆者曾在高中時期讀過一個課文《哲學家皇帝》,文中描述一名少年每天勤奮地送報,卻從未打開過報紙。這位送報生雖然與知識的載體朝夕相處,卻未曾真正閱讀內容,形成一種「近而不見」的荒謬現象。這個形象,讓我不禁聯想到今日臺灣社會中許多客家人:我們自認為是客家人、在客家家庭中長大、甚至在客家聚落生活,卻從來不說客話,甚至不敢說,久而久之,連想說都說不出口了。
一種常見的說法是:「怕別人聽不懂。」這樣的想法表面上是出於禮貌和體貼,實則是對自己語言的逃避與自我矮化。我們在公共場合講華語成習慣,連在客家園區、在客家相關單位的員工,日常對話都以華語為主,反而讓客話成為象徵性的標誌,只存在於特定節目、儀式或標語中。
與此同時,讓我們看看臺灣台語(閩南語)的使用者。他們不管在市場、廟口,甚至議會、官場、新聞媒體,常常自然地以台語發言。他們可曾擔心「別人聽不懂」嗎?並沒有。那是一種語言自信,是族群認同的展現。他們沒有逼你一定要講台語,卻也不會因此放棄使用母語。這不是文化霸權,而是一種日常實踐的語言平權。
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,臺灣台語與臺灣客話(包括四縣、海陸等腔)有許多音韻與詞彙是來自同源的古代漢語系統,是閩語與客話共同承襲的文化記憶。你說你的,我講我的,其實本來就能在語感上取得某種程度的理解,甚至互通。這種語言多樣性的社會,原本應該是一種豐富與和諧,而非排擠與矮化。
但客家人自己呢?我們時常自豪於「我也聽得懂、甚至會講「臺灣台語(學佬話)」,然後沾沾自喜地覺得自己是聰明、包容、語言能力強的民族。然而,當我們對學佬話瞭若指掌,對自己的母語卻支支吾吾,甚至連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講不好時,我們是否該反問自己:這真的是聰明,還是笑話?
我們是否曾以「我怕別人聽不懂」為由,默默將客話藏起來?是否在家中對孩子講華語、在學校裡默許老師不教客話?是否在公部門或媒體工作時,自動切換成華語思維與表達,將客話留在心中卻不說出口?每一次不講、每一次逃避,其實都是讓這門語言更往死亡邊緣邁進的一小步。
語言的傳承靠的是「講出來」,而非「知道有」。許多人以為孩子會自然而然「吸收」語言,卻忘了,語言不是文化標本,而是活生生的「日常實踐」。當一門語言停止被說,那麼它也就停止成為「語言」了,而成為歷史檔案裡的文字、或展覽館中的遺產。
我們不該自欺欺人地說「我的客話雖然不流利,但心中永遠是客家人。」語言,就是文化的根。沒了語言,所謂的「客家認同」就只是空殼。
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評估,臺灣客話已被列為「瀕危語言」,而這樣的危機不是外來語言帶來的壓迫,而是我們自己親手選擇了沈默。這個世代不講,下一代便無從學習。現在不說,以後便無話可說。
有人說:「我們只是想尊重別人。」但我們有沒有想過,過度的「尊重他人語言」,卻可能是一種對自己語言的羞辱?那才是真正的文化自殘。
或許,講臺灣台語的人真的構成了一種「隱形的文化霸權」,但他們並沒有禁止我們講客話啊!我們不能把語言的沉默怪罪於他人。真正讓客話走向消失的,是我們自己的選擇,是那一次次明明可以講卻選擇不講的時刻。
我們不應該再沉默下去。身為客家人,我們有責任,也有義務,在每個適當的場合說出我們的語言。不管是市場、學校、家庭、社區、職場,哪怕一句、哪怕不流利,也要說。因為語言的生命力來自使用,不是流利與否,而是願不願意開口。
最後,我們要對自己誠實:教客話、做客家的事,卻不講客家話,這情何以堪?如果我們這一代人還不覺醒、不願講、不願教,臺灣的客話,將不只是沉默,而是真正的滅亡。而那一刻,不用怪罪他人,只能怪我們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