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社論】客家不只屬於臺灣：一個世界族群的語言尊嚴

文／李文煥

疫情期間，筆者開始使用 Clubhouse 這個語音社群平台。原本只是出於好奇，卻在一次誤打誤撞中，走進了一個名為「客家國」的聊天室。那裡沒有旗幟、沒有疆界，也沒有任何官方背書，卻讓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：「客家」從來不只是臺灣島內的一個族群身分，而是一張早已鋪展於世界各地的文化網絡。

在那個聊天室裡，我結識了來自中國各省、美國、英國、法國、加拿大、澳洲，以及印尼、泰國、馬來西亞等地的客家鄉親。大家身處不同國度，操著不同腔調的客家話——四縣、海陸、大埔、饒平，甚至夾雜著當地語言的節奏與音色；然而，只要一開口，彼此便能立刻辨識出「同源」的身分。那種跨越國界、無需翻譯的理解與親近感，不僅令人動容，更讓人重新思考「族群」與「語言」真正的意義。

更讓我百感交集的是，有時反而是這些長年生活在異國的客家人，說得一口更流暢、也更珍惜祖先留下來的語言。相較之下，身處臺灣、享有制度資源與語言政策支持的我們，卻未必投入同等的心力守護自己的文化。那一刻，我感到的不是優越，而是一種難以迴避的慚愧。

也正是在這樣的反思下，我們近來成立了一個名為「國際客家」的 LINE 社群。每週五晚間十點固定選定主題交流，不論使用何種腔調，大家只有一個默契：盡可能不說華語。這不是排他，而是一種自覺；不是復古，而是一種尊重——尊重祖先留下來的語言，也尊重自己究竟是誰。

然而，回到臺灣的公共討論場域，在臉書與其他社群媒體上，卻不時浮現一種令人不安的論述：部分客家鄉親主張，為了凸顯「本土性」，客語應被納入「台語」的範疇。對此，我必須誠實地說：我並不認同。

在國際場域中，我們當然可以、也應該自信地說：「我們是臺灣的客家人。」臺灣的客家語，毫無疑問，是臺灣本土語言不可或缺的一支；這一點，毋庸爭辯。但這並不意味著，我們需要透過「併入」或「借用」「台語」這個稱呼，來證明自身存在的正當性。

我們所使用的，是祖先世代相傳、具備清楚名稱的「客家話」；是一種有歷史、有文獻、有完整文化脈絡的語言——「客語」。它不需要附屬於任何更大的語言標籤之下，才能被承認其價值。

• 客家不是地方族群，而是跨地域族群。

客家人分佈於中國大陸、臺灣、東南亞、美洲、澳洲，甚至非洲。這是一個因遷徙而形成、因語言而凝聚的族群。客語在不同地區自然演化，產生腔調差異，卻始終共享核心結構與文化記憶。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單一地點，能夠獨占「客家」二字；也正因如此，客家在本質上就不是地方性的存在，而是一個世界性的族群。

• 語言的尊嚴，來自歷史厚度，而非政治標籤。

客語擁有自身完整的聲韻系統、詞彙傳承與書寫紀錄，也有清楚可考的族群遷徙史。它之所以值得被保存，不是因為是否被納入某個政治上看似正確的分類，而是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套成熟而完整的語言。我們不需要靠「掛名台語」，來為客語爭取存在的正當性；那樣的正當性，既脆弱，也短暫。

• 將客語收編為「台語」，表面包容，實質卻是降維。

把客語納入「台語」的語言框架，乍看之下似乎是一種包容，實際上卻是將一種具有文明厚度與跨國歷史的語言，簡化為地方方言；也將一個橫跨世界的族群，壓縮為島內的次文化存在。這樣的論述，不但無助於語言保存，反而會進一步削弱客語的主體性，使年輕世代更加無從理解：客語究竟是什麼，又為何值得被傳承。

最後，筆者必須再次強調：這不是反本土，而是拒絕自我矮化。真正成熟而自信的本土化，從來不是透過吞併、模糊或抹平差異來完成，而是在多元之中彼此承認、彼此尊重。客家文化的價值，不需要依附於任何更大的標籤之下才能成立。

真正的格局，是能同時站穩在臺灣、放眼於世界。客家人可以深深認同這塊土地，為臺灣的民主、多元與未來貢獻心力；同時也清楚知道，我們的語言與文化，並不止於島嶼的邊界，而是橫跨世代與國界的文明傳承。

我們是臺灣的客家人，但我們的語言與文化不止於臺灣；客家，應是國際客家。不須附庸，更毋須自家矮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