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社論】臨時演員在台上，正式演員去哪裡了？

台灣教育體系中存在一項歷久彌新的制度——教師借調。它的初衷是良善的：讓具有教學經驗的專業人員能暫時離開校園，到教育行政機關、研究單位或推動計畫中支援，藉由現場經驗協助政策擬定或課程發展，使行政與教學之間建立橋樑。然而，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，往往比想像中更遙遠。近年這項制度的運作已明顯變質，從「教育專業支援」變成「行政方便的管道」，甚至成為人際網絡操作與制度漏洞的溫床。

在許多教育現場教師眼中，借調早已不再是中性名詞。人們談起借調，不再聯想到「政策支援」或「教育改革」，而是想到「爽缺」、「關係」、「跳板」。一位教學二十年的國中老師曾直言：「誰能借調，不一定看能力，而是看關係。」這句話聽來刺耳，卻是許多基層教師心中的真實感受。教師借調本該以專業為依據，但現行制度卻讓它成了特權的象徵。部分人藉此遠離繁重的教學與家長壓力，獲得穩定待遇與舒適環境，久而久之，「教得好」不如「關係好」的風氣在校園中悄然滋長。

更嚴重的，是借調造成的現場真空。當各縣市教育局與中央單位紛紛以「專案推動」或「行政支援」為名大量借調教師，真正站在教室前線的正式師資便越來越少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批批短聘的代理教師。根據媒體近年的報導，許多縣市每學期都出現「聘不到代理老師」的困境，校長疲於奔命、學生課表屢遭更動，但問題的根源卻鮮少被正視：正式教師去哪了？他們不是消失，而是被行政單位「借」走了。

這種現象的荒謬，可以用一個比喻來說明。教育現場像是一部正在上映的電視劇，正式教師是主要演員，代理教師是替補。照理說，替補應該是短期支援，以維持戲劇的完整。但如今情況卻顛倒了：主角被請去別的片場演別的戲，留下整個舞台讓臨時演員上場。導演（教育行政）仍對外宣稱這是原班人馬，觀眾（家長與社會）卻早已看出主角換人。更滑稽的是，導演還抱怨「怎麼找不到足夠的臨時演員」。這場荒謬劇每學期都在全台各地上演。

有人為借調辯護，認為教育行政確實需要熟悉現場的人參與政策設計，否則容易閉門造車。這當然是事實，但問題不在借調本身，而在濫用與失衡。當借調名額成為部門內「人情籌碼」、當某些教師一借多年不回、當行政單位以借調代替正規人事聘任時，制度的初衷已蕩然無存。部分縣市甚至出現「常態借調」現象，同一名教師連續十年以上不回學校，幾乎成為另一種「隱性行政職」。這樣的制度既不公平，也不透明，對仍在教學現場辛苦支撐的教師而言，更是雪上加霜。

教育部與地方政府時常強調「教師是教育的靈魂」，但從人力運用的現況來看，教師更像是可以隨意調度的資源。正式教師被借去行政單位處理公文與例行事務，教學現場則以代理老師補上，形成「高薪行政、低薪教學」的結構性反差。代理教師雖盡心教學，卻面臨聘期不穩、權益不足、工作壓力高等困境。制度不僅沒有提升教育品質，反而製造出一個臨時勞動市場，讓教育現場成為政策錯位的犧牲品。

更令人擔憂的是，部分借調職位的名稱與內容模糊不清，從「教育推動員」到「課程整合助理」無所不包。許多職務其實是行政性的例行工作，卻包裝成「教育支援」以合理化借調。這樣的做法，不但侵蝕了文官制度，也造成教師專業的角色混亂。教育行政若真需要人力，理應透過正式人事管道增設職缺，而非用借調方式變相解決。當制度容許模糊地帶存在，最終被犧牲的永遠是教學現場的穩定。

教育的本質是長遠與穩定，並非短期的權宜之計。若一個體系讓越來越多教師想著如何「借出去」而不是如何「教下去」，那麼問題絕非個人選擇，而是整個制度導向出了偏差。借調的濫用讓學校逐漸空心化，也讓年輕教師對教育職場失去信任感。當教育現場變成培養行政人員的中途站，而非教學專業的根基地，學生自然成了最大受害者。

要讓制度重回正軌，改革方向其實並不複雜。借調應該嚴格限定任期，原則上以一至兩年為限，並禁止連續借調。所有借調職位必須公開公告、透明遴選，並明定資格與工作內容，避免成為關係運作的灰色空間。更重要的是，借調教師回任後，應有明確的銜接與分享機制，使其行政經驗能反哺教學現場，而非成為個人履歷的裝飾。政府也應檢討教育行政的人力配置，正視文官體系長期人力不足的根本問題，而非以教育資源彌補行政缺口。

教育不該是行政的附屬，更不該是公務體系的備胎。教師借調制度若持續被濫用，教育現場終將只剩「臨時演員」在撐場。那些真正熱愛教學、願意長期陪伴學生的教師，會在一再的制度失衡中感到挫折與無力。當教育現場的穩定被政策掏空，社會再高談理想與改革，也不過是空中樓閣。

教育是一場長遠的劇本，需要穩定的演員與誠實的導演。行政可以支援教育，但不能取代教育。教師可以支援行政，但不應被行政掏空。若制度繼續縱容濫用，那些被借走的教師或許能在另一個辦公室獲得輕鬆與地位，但他們離開的教室，卻少了一位專業的老師。真正該被借回來的，不是人力，而是教育的初衷與尊嚴。

> 教育的根本，不在「誰能借調」，而在「誰還願意留下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