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瞽者文摘】他沒忘記  文/李昆旺

編者案：一位視障者，把失智父親忘記的愛找回來！（本文轉載自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電子報專欄【不工作，何去何從？】）

他沒忘記  文/李昆旺
去年秀靜過世後，許多好友擔心我接下來的生活；擔心一個孤苦無依的老頭，無法維持生計，也怕我走不出失去愛妻的傷痛，紛紛想邀我去他們的協會或者小站工作。我都婉拒，因為心裡已經有了打算——決定把剩下來的時間留給年邁的父母，每週一、三、五，都回家陪伴兩老。
我爸爸的狀況很特殊——三高、精神障礙、輕微失智，樣樣不缺。這些年我專注照顧秀靜，疏忽了對他們的照料，真的辛苦我的弟弟和姊姊了。前年爸爸新冠確診，住院和返家後的照護讓家人累壞了。我們開始使用長照服務，分擔照顧爸媽的壓力。
老天爺真的對我不薄，自從陪伴父母以來，老人家的身體狀況一直很穩定，沒什麼大麻煩。不過老爸不愛說話，如果我不主動和他交談，他竟然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。
這讓我回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，對比目前的他，真是天壤之別。大約是2012年吧！那時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，我不顧親友的反對，把爸爸從弟弟家接過來和秀靜一起照顧。心裡只是覺得，照顧一個是照顧，照顧兩個也是照顧，更何況老爸只是需要按時服藥，根本不需要我的照顧。就在這樣自以為是的安排中，真的出了意外。
某天早晨，老爸突然從房中衝出來，揮拳攻擊我。他被我制止後，在姊姊的協助下，我們將他送往亞東精神科病房。這件事讓我上了一堂生命的課題，明白了，精神病患在恐懼、幻覺、懷疑的情況下，是會做出一些讓你來不及後悔的事情的。家庭裡有這樣的病患，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。因此，陪伴老爸這將近一年來，真的是讓我感覺生活過得很暖心、很容易。
作者李昆旺陪父母散步。
老爸向我揮拳這件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呢？只記得那一天早上，我突然接到弟弟的電話。「大哥先不用擔心，老爸已經在床上休息了。」原來前晚爸爸在浴室滑倒，雖無外傷，但剛好身體壓在水龍頭下，因此脖子、肩膀等部位有比較大範圍的燙傷。經急診處理後無需住院，不用住院，就回來休息了。聽到消息，我哪裡還坐得住，趕忙換了衣服，到巷口的站牌搭公車回去。
走進爸媽現在居住的公寓大門，兩老正坐在客廳看電視。我關切的問老爸：「還痛不痛？」老爸輕輕地搖搖頭：「不痛。」雖然老爸的回應這麼簡單，卻是面對其他家人的詢問中，最真誠明白的表達。於是，我也坐了下來，詢問老媽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。感謝老同學的解說，我才知道現在有溫控龍頭。我趕忙幫爸媽換上最新的，增加爸媽在浴室的安全性，並給了弟弟和姊姊一些相關的建議。
那天中午，我們一起享用弟媳烹調的午餐。不過，我那可愛又愛碎念的老媽，仍不肯放過我的耳朵，邊吃邊抱怨：「就是你爸爸不聽話才會這樣。躺下去沒睡10分鐘，又跑去洗澡。跟他說已經洗過了，叫他回房間，不到10分鐘，又聽到浴室有聲音……」她忘了拉了幾次，直到最後一次，聽見浴室傳來「砰」一聲悶響，她連忙去叫弟弟。
聽著媽媽的抱怨，雖然心裡很難受，我卻沒跟著指責爸爸。我只是默默思考：兩個相愛的人，因為其中一人生病，摯愛的身影是否就此模糊，甚至消失？感慨之餘，我問自己：「爸爸對我們的愛，也都忘了嗎？」
我耐心地跟老媽解釋，老爸不是不聽話也不是搗亂，他真的忘記了。為了讓老媽真正理解什麼叫做短期記憶力的消失，我又舉出實際發生的事情給她聽。
那天我陪她去三峽看醫生，老爸留在家，我告訴弟弟，我們會晚一點回來，請爸爸先吃。我們回來後，爸爸沒有打開電視，一個人呆坐在椅子上。我問他吃飽了沒，怎麼沒有去睡午覺？老爸竟回答我，「吃飯時間還沒到。」我趕快到流理台查看，餐具都在流理台，只是還沒清洗。這證明老爸已經吃過飯了，但他忘記了。
老媽沒有任何回應，我接著又提另一件事：「剛剛你不是也說，半夜老爸起來上廁所，很緊張地跑過來把你叫醒，讓你整晚上都睡不好，差點和老爸吵架，原因就是你認為老爸是故意鬧你……可是，妳看著老爸緊張、害怕的樣子，哪裡是想故意讓你生氣呢？」這個時候的老媽，不再碎念了，只是低著頭，沒有任何的回答。
這些種種，其實都源自「不了解」。今日種種，因為我正努力的在爸媽之間想辦法撐起一座溝通的「橋」；明日種種，希望每一天看到的，都是開心、幸福的兩老。各種嘗試和設法，我也高興的發現，老爸說話的機會多了，特別是，他最愛的日文老歌。我將幾十年前流行的日文老歌影片投放在電視上，老爸竟然可以看得懂日文字幕，從第一首開始跟著電視畫面一直哼唱到最後一首。
一旁的老媽也開心的跟我說：「你看你老爸，唱歌比講話還多。」我調皮的問老媽，這些歌好聽嗎？老媽回答：「比現在電視上常放的歌好聽。」這就是我現在最高興看到的。爸媽的心，已經被溫暖的陽光、清涼的微風和親情塞滿了。
每次午後返家，我都會預約復康巴士，避免爸媽擔心。時間差不多了，我會對他們說：「下次再來看你們，要吃什麼水果記得告訴我。」
前幾天，離開時，我背起背包，正要走向門口穿鞋時，突然聽到老爸的呼喚聲：「等等……」他因為有輕微帕金森氏症，身體有些不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。當他緩慢地挪動到我的身後，伸出他那雙不斷顫抖的雙手，輕輕的、有些遲鈍地幫我把背後的背包拉上拉鏈；雖然動作不算俐落，我仍只是靜靜地等著，沒有動手協助，但眼眶泛紅、喉頭哽塞，無法說話。
我心裡波濤洶湧，對我還有家人的愛，爸爸沒有忘記。他像一扇封閉的門，只要我們用心地、使勁地推，終究能將它打開，把深藏其中的愛，再次找回來。